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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覓渡，覓渡，渡何處
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紀念館我已經(jīng)去過三次。從第一次看到那個黑舊的房舍，我就想寫篇文章。但是六個年頭過去了，還是沒有寫出。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，他太博大深邃，讓你看不清摸不透，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。
我第一次到紀念館是l990年。紀念館本是一間瞿家的舊祠堂，祠堂前原有一條河，河上有一座橋，叫覓渡橋。一聽這名字我就心中一驚，覓渡，覓渡，渡在何處？瞿秋白是以職業(yè)革命家自許的，但從這個渡口出發(fā)并沒有讓他走出一條路。
我在這間舊祠堂里，一年年地來去，一次次地徘徊，我想象著當年門前的小河，河上來往覓渡的小舟。秋白就是從這里出發(fā)，到上海辦學，后來又在上海會見魯迅；到廣州參與國
2、共合作，去會孫中山；到蘇俄去當記者，參加共產(chǎn)國際會議；到九江去主持“八七會議”，發(fā)起武裝斗爭；到江西蘇區(qū)主持教育工作。他生命短促，行色匆匆。他出門登舟之時一定想到“野渡無人舟自橫”，想到“輕解羅裳，獨上蘭舟”。那是一種多么悠閑的生活，多么美的詩句，是一個多么寧靜的港灣。他在《多余的話》里一再表達他對文學的熱愛。他多么想靠上那個碼頭，但他沒有，直到臨死的前一刻他還在探究生命的歸宿。他一生都在覓渡，但是到最后也沒有傍到一個好的碼頭，這實在是一個悲劇。但正是這悲劇的遺憾，人們才這樣以其生命的一倍、兩倍、十倍的歲月去紀念他。
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鬧什么革命，只要隨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，悉心培植，他也會成
3、為著名的作家、翻譯家、金石家、書法家或者名醫(yī)。如果他革命之后，又掉轉(zhuǎn)船頭，退而治學呢，仍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壇泰斗?？墒乔锇讻]有這樣做。就像一個美女偏不肯去演戲，像一個高個兒男子偏不肯去打球，他另有所求，但又求而無獲，甚至被人誤會。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，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罷了，最可惜的是，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，甚而一件也沒有干成，這才叫后人惋惜。你看岳飛的詩詞寫得多好，他是有文才的，但世人只記住了他的武功。辛棄疾是有武才的，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，但南宋政府不用，他只能“醉里挑燈看劍，夢回吹角連營”，后人也只知他的詩才。瞿秋白以文人為政，又因政事之敗而反觀人生。如果他只是慷慨就義再不
4、說什么，也許他早已沒入歷史的車輪。但是他又說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話，他覺得探索比到達更可貴。
當年項羽兵敗，雖前有渡船，卻拒不渡河。項羽如果為劉邦所殺，或者他失敗后再渡烏江，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歷史永遠的回味。項羽面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，秋白在將要英名流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，他們都將行將定格的生命的價值又推上了一層。
哲人者，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。
【賞析】
瞿秋白短暫的人生，像一朵苦雨澆灌的花，在悲冷中綻開孤獨的絢麗。開篇，作者平靜的筆觸里蘊藏著深情，已為全文奠定下深遠而凝重的意味。瞿秋白一生都在覓渡，一生都在追尋，他的悲劇，是個人命途的悲劇，更是時代的悲劇。我們不難讀出梁先生三顧瞿家祠時心中的悲憤和心酸，而這種悲憤與心酸又終究為震撼所代替，作者所震撼的是瞿秋白勇于自我“解剖”的可貴“探索”，是瞿秋白寧肯舍棄英名流芳之“事”而取坦蕩無私之“心”的人格魅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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